世界上有一本发行量最小,办刊人年龄最高、装潢最简素、曲高而有和者的刊物。(1)它是1930年,苏州九如巷的张家姐弟十人自撰稿自编的家庭刊物--《水》。66年以后,当年的青涩儿女都已进入耄耋之年,他们再次动笔复刊,记述种种家庭往事,有文章、有诗词、有书法、有绘画,重现了一份跨度长达一百五十年的集体记忆,成为朵朵浪花缀成的引人入胜的家族“史记”。
《水》的年龄最大的撰稿人,正是名闻海内外的元和、允和、兆和、充和四姐妹。
复刊后的《水》
四姐妹来自合肥的望族,曾祖父张树声在同治年间任江苏巡抚,后升任两广总督。他的长子膝下无儿,将张武龄从五房抱过来当了继承人。 张树声是淮军的第二号人物,地位仅次于李鸿章,因镇压太平天国中立下赫赫战功,为家族积累了巨大的财富,合肥张家拥有万顷良田,张家二姐允和称每年有十万担租;张家四姐充和说,田地之多,不能以“亩”来衡量,而是看每年播了几千担种子。
1906年,张武龄,这位十七岁的大少爷,和来自扬州的大家闺秀陆英成亲了,她的母亲为女儿花了十年的时间准备嫁妆,送嫁妆的队伍在合肥城里绵延了十条街。陆英比丈夫大四岁,当红盖头掀开时,在场的人都愣了,新娘子一双晶光四射的凤眼,真美啊。赞叹声中有个长辈心里犯嘀咕:太美了,恐怕不能长久,留不住。
第二年,龙门巷的大宅院里,大女儿元和出生了。陆英的婆婆不曾生育,“盼孩子盼得快要发疯了”,这个女孩的出生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快乐,从此成为她不折不扣的心肝宝贝。元和一断奶,就搬进了祖母的房间,因为祖母无比的宠爱,家里没人敢责骂她。
1909年,一个六月闷热的夏天凌晨,第二个女儿惊险地来到人间:不足4斤的她被脐带绕了脖子三圈,小脸发紫,祖母坐镇着指挥一群仆妇,千方百计要把这个婴儿救活。抢救了7个小时,各种方法用尽了,她还是没有半点声息。无奈之下,一个胖女人说抽几袋水烟试试看,于是她抽了一烟又一袋的烟,喷到婴儿脸上……一百袋水烟过去了,围裙里的婴儿居然滚落到盆里去了,祖母眼含泪水说:再喷她八袋烟,我就去休息。然而就在祖母准备哀别这个小孙女时,发现她的鼻子嘴唇动起来,小手也似乎要举起来,老人高兴地叫起来:“活了!活了!”于是二小姐允和,就这样奇迹般地开始了她的人生。
家中第三个女孩落地时,母亲哭了,因为婆婆此时只想要添个孙子。在这个女孩之前,陆英生过一个男孩,一出生就夭折了,家里气氛便很沉重起来。这位女孩自小就觉得,既然命中注定不受欢迎,无足轻重,倒也不妨自由自在。兆和长得黑黑胖胖结结实实的,和两个白净的姐姐不同,总是一个人闷皮。妈妈给姊妹仨买了同样的玩具,兆和像个男孩子一样,不是拆了就是毁了。她和厨子们听差们玩耍,他们喜欢逗她,教她唱:“早早去,早早来,省得奴家挂煞心怀。”三小姐就坐在小板凳上大声唱,一遍又一遍,她一点儿不懂什么是“奴家”。
辛亥革命后的1913年,张武龄举家迁往上海。他为什么做了这样的决定,离开安适的合肥老家?也许是为了回避庞杂的宗族事务,也许是为了给孩子提供更良好的成长环境,也许因为安徽的闭塞和落后,妨碍了他观念上的进步……陈独秀曾描述当时的安徽人无报可读的情形:“就是顶呱呱读书的秀才,也是一年三百六十天,坐在家里,没有报看,好像睡在鼓里一般,他乡外府出了倒下天来的事体,也是不能够知道的。譬如庚子年,各国的兵,都已经占了北京城,我们安徽省徽州颖州的人,还在传说义和团大得胜仗。”
离开安徽,在法租界租下一栋二层楼的房子,一家开始了崭新的生活,当时的张武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选择所包含的深远意义,但是,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和教育家在吴中土地上诞生。
陆英又怀孕了,张家的一位亲戚断言:这次一定会生男孩,要认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为义子,派人给临盆在即的陆英带去了体面的礼物,其中有一把长命的金锁,然后等待着好消息传来……充和一生下来,来人就带着这些礼物悄悄地回去了,陆英没有听到一声贺喜。
充和的奶妈有个鸦片鬼丈夫,总是被烟毒环绕着,奶水很快就干了,充和常被饿得大哭。有天晚上,客中的叔祖母听到婴孩和妈妈在楼下一起哭着,生了四个女儿的妈妈为什么悲从中来,已不得而知。次日,这位长辈表示想正式过继这个孩子,把她带回合肥当亲孙女养,张武龄和陆英同意了。老人想算一算自己的命会不会妨碍充和,因为她长期孀居,仅有的一个女儿和外孙女也死了,但陆英说:“充和有她自己的命。该她的就是她的,别人妨碍不了她。”于是叔祖母带着小充和,从上海回到了合肥。
张充和从来不知道这位抚养她长大的养祖母的名字,只知道她皈依佛教的法名叫做识修。识修的父亲是李鸿章的四弟李蕴章,他把对子女的教育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识修嫁给了张树声的次子,在公公任两广总督期间,识修一直随侍,她深深地记得公公日理万机,哪怕在酷暑也不分昼夜埋头处理公文的样子。识修很有学问和修养,潜心向佛,非常仁慈,收留了很多无依无靠的女子,有缺陷的孩子,人家养不起的孩子。其中有一个盲女孩,两三岁时被遗弃在张家的祠堂门口,被识修送到庙里抚养,她被起名叫长生。
长生会唱偈文,会吹箫。唱偈文时,她手足轻打节拍,告诉充和分别代表什么乐器;长生唱佛经给充和听,作为回报,充和带她到城墙上去“看”风景:“我便告诉她……太阳这时正照在塔尖上,护城河中行过的小船,船上有孩子,孩子赤着脚,正在啃一块西瓜皮。”长生听得津津有味,要求充和介绍这些景物的颜色,她对多知道两种颜色的渴望比多诵读两卷经书更要热切。充和就使尽一切办法描绘给她听:天空、云彩、衣服,“她得到回答,全觉得满意。”,充和回忆道:“现在假如我能描写一点颜色的美丽,还全是处于那时候的一点练习。”长生虽然看不到光明,却掌握了玩的最高境界,那是一种完全内心的体验能力。充和很欣赏她,和她是童年时光非常契合的好朋友。
充和小时候,一直睡在祖母卧室后面的一个房间,和奶妈钟妈同床。凌晨钟妈起床给识修梳头时,老太太会背诵诗词和古文。念佛经是她每天的主题,但几乎每个早晨,她会牵着孙女的小手,到亭台边种着杏树、梨树和石榴树的花园里散步,有时会讲一段古书里的故事,有时说点张家先人的故事。祖母名下有庞大的产业,但她和充和,平常只穿棉布的衣服。祖母是充和最早的老师。
充和刚会说话,就开始背诗;五岁学书,初练颜体,再兼学诸家;六岁不到,完成了《三字经》和《千字文》的背诵。祖母很少过问田租收入的多少,但为孙女寻觅良师,却不遗余力,她严格挑选、重金聘请饱学之士。教充和时间最长的一位老师,是考古学家朱谟钦先生,靠着三百银元的高薪,把妻儿父母一起接到合肥安居。他在张家呆了5年,从充和十一岁时开始教她,直到识修去世。
充和几乎大部分时间,都是和先生在书房中度过的,每天的学习从上午八点开始,午餐一小时休息,下午五点结束。她主要学习经典的古书:《汉书》、《左转》、《史记》、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、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唐诗宋词……识修会检查孙女的学业,有时从《史记》中挑一段故事要充和阐述和释义,有时要求她背一段《孟子》,有时翻看先生对课业的评改,以此来了解教学进度和先生的授课能力。
充和宁静的读书生涯,是几乎与外界隔绝的。1927年的一天,她正在和朱先生学《论语》,天空出现了一架飞机,她以为那是脱了线的巨大风筝,跑到窗口去看:“竟如真的老鹰一般,在天空盘旋三四周。”先生惊慌地命令:“快躲进来,那是飞机。。。这是北军的飞机,恐怕有丢炸弹的危险。”充和后来写到:“我家的长工贺三告诉我刚才老鹰生了许多古怪的蛋。有的丢在泥田里勃嗤一下没有响动,可是在硬迳的土地上就炸了一个大坑。”
充和在合肥的藏书楼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。她在一楼读书,但二楼才是藏书的库房,她常独自上楼去玩,那里有数以千计的古籍书卷,还有上百块笨重的木板,那是《古文辞类纂》十五卷的珍贵雕版。家里并无别人爱来这里,她在这些布满灰尘的旧藏里寻找自己的课外阅读,自得其乐,其乐无穷。充和在这里读到的第一本长篇是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,接着是汤显祖的《牡丹亭》,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两本古典的传奇,是可以唱的。要等到她回到苏州,父亲带她去戏园子,才发现很多曲本原来都读过。她在长长的戏里一下就认出她读过的一折,或者在某个唱段里认出她熟悉的词句,那种熟悉的、似曾相识的感觉恍若宝黛初见,从此一生相酬。
充和每年都回父母家小住。小四妹回家,会受到姐姐们的由衷欢迎。二姐允和说:“她小小年纪,临碑临帖,写两个字,还真有点帖意。我们三个大姐姐都不及她。”虽然小妹妹一口合肥土话,打扮衣着不如姐姐们好看,但她后来成为学者的气质不自觉从才学中流露出来,令姐姐们心折。
妈妈指派二姐允和当充和的小先生。允和写到:“我比她大四岁。大姐教大弟,三妹教二弟,她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学生。”“妈妈买了蓝布,教我们为每一个学生做一个书包,再替学生起个学名。我们三个大姐姐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学生特别巴结。尤其是我,我认为我的学生最难对付。她古文的底子比姐姐们强。但姐姐们知道胡适之,她就不知道。我左思右想,要替小四妹改上一个名字,叫‘王觉悟’,不但改了名字,连姓也改了。我在四妹的书包上,小心地绣上了‘王觉悟’三个大字,好不得意。。。有一天小四妹忽然问我:‘我为什么要改名叫王觉悟?’我说:‘觉悟嘛,就是一觉醒来恍然大悟,明白了一切。’她又问:‘明白了什么?’我煞有介事回答:‘现在新世界,大家都明白道理,要民主、要科学、才能救中国。’她摇摇头说:‘我问你明白道理的人,我姓张,为什么要姓王?王是皇帝的意思,皇帝是和土匪一样的人,俗话说,成者为王,败者为寇,你是说,土匪也觉悟了吗?什么王觉悟,我不稀罕这个名字。’”
“王觉悟”。调皮的充和后来用这张照片去办游泳照,说:难道这不是半身照吗?
1930年,养祖母去世。在最后的日子里,充和为老人背诵她最喜爱的《史记》篇章,守在床边直到她烟气。祖母被放入棺材、盖上棺盖、要钉上钉子时,充和终于支撑不住昏倒,大病了一场。送葬时,她被剪成短发,穿上男孩子的孝衣,好看上去像一个孙儿。葬礼结束后,充和就离开了合肥,回到苏州家人的身边。
这不是第一次充和和亲人的告别。10年前,在被起名“王觉悟”的那个春天,母亲到苏州火车站给她送行,站在月台上,让保姆把女儿举高一点,好多看一眼,那是她见到充和的最后一面。第二年,陆英就离开了人世。
陆英聪明能干,又忠厚善良,除了四个女儿、五个儿子,家中还有祖父的姨太太、婆婆、叔婆、小叔子、小姑子们,管事儿的、教书的、厨子们、保姆们、打杂的、花匠,近四十口人一起生活,她把大家庭的日子调理得井井有条,安稳和睦。一家迁居上海后,石库门房子的家5年间被盗贼光顾了两次,婆婆归葬合肥后,陆英为家人找到了苏州一所大宅子,花园里有池塘亭台,花木扶疏,孩子们各自能拥有自己的房间。于是在1917年,全家搬到苏州胥门内寿宁弄8号,孩子们记忆中的天堂时光开始了。
唯一保存下来的陆英照片,摄于上海的一家照相馆
一九一六年上海 自左往右 兆和 寅和 家庭教师万老师 宗和 允和 元和
陆英要管家务,要管田租账目,无暇照顾周全儿女,所以每个孩子断奶后,由一个保姆带大,她们被叫做干干,孩子们叫自己的母亲“大大”,叫干干却是“姆妈”。“大大”有识人之明,能充分发挥每个干干的特长。兆和的朱干干认真可靠,对孩子严格管教,陆英便让她每天早上收拾自己的内室,帮她梳妆打扮,有时也对她说些心事。允和的窦干干擅长烹饪,便被安排负责早餐,照顾每年都要生孩子的陆英坐月子。还有天生聪明的高干干,陆英曾经读报纸上鸡兔同笼的问题,类似这样的数学题,不识字的高干干总是第一个说出答案,她还能记住数量众多的张家亲友们的生日以及重要日子,从不出错,借着她惊人的记忆力,陆英永远礼数周到,样样事处理得合理妥帖。
家中有四个大书房,父亲一间,母亲一间,孩子们一起用两间。陆英亲自为每个女儿开蒙读书,并且在去世前3年,发动家中所有的保姆都学认字读书。朱干干学习最认真,每天替陆英梳头时,面前放二十个生字块,头梳完,字也认完了。窦干干识字不灵光,自称“西瓜大的字只识得一担。”调皮又好强的二小姐允和总埋怨她“笨死了,笨死了。”而兆和记得,她的朱干干很刻苦,自己掏钱买九宫格纸练写大字,每晚在煤油灯下读书,遇到不认识的字,就踢醒兆和问她,不久,朱干干可以自己阅读《三国演义》和《西游记》了。有一次,她向兆和允和招手示意去厨房,原来,她请大厨师做了一大盘醋溜黄鱼,酬谢姐妹两人教她识字的功劳。这位热爱学习和阅读的朱干干,日后很不赞成兆和嫁给沈从文,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写白话文的家伙,怎能配得上她的大学生兆和呢?(兆和很在乎朱干干对丈夫的看法,她来北京帮着带孩子之前,兆和就把丈夫写的书都移了出去,因为朱干干看过巴金和老舍的文章,认为稀疏平常,对沈从文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评。)
虽然陆英很忙,但孩子们始终拥有大量的爱。允和的第一个奶妈,爱她就像“小伙子爱他新娶的媳妇一样”(4)。允和三岁半时,某个晚上,奶妈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老鼠嫁女的故事,还做了红双喜的绒花插在馒头上当鼠新娘拜堂的礼物,放在橱顶上。几天后奶妈爬上凳子去拿,却不幸摔坏了腿,不得不回乡养伤。张允和不见了奶妈,没完没了地哭,从此红双喜成为了她一生的喜爱:剪纸要剪红双喜,唱戏的时候,如果演丫鬟,也必定鬓边贴上一朵红双喜花。70多年后,电影《喜福会》里,我们可以见到大姐张元和,她特意准备了两朵红双喜,插在发髻上,那真是鲜为人知却穿越了时空、鲜亮如昨的珍爱。
张允和一生最崇拜司马迁,在《水》的复刊号召中,她希望大家都来写自己的干干,最好写成张家的《保姆列传》。其实小时候,家中的顽皮大王,最数张允和,每当她犯错,被母亲关在后房反思己过时,窦干干就会跪下,哭求太太把她的小允和放出来,允和回忆说:“我惹上麻烦时,窦干干最伤心,不把我救出来绝不甘休,我觉得这种时候,她简直比失去丈夫时还难过。”陆英常说:“这二猫子,谁也管不了她。老窦老护着她,我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
窦干干擅长烹饪,负责孩子们的早餐,一般粥会配上腌菜、腐乳、咸花生米,黄瓜片等,她偏心,给小允和另外准备的还有坛子鸡、熏火腿等。兆和食量大,总是第一个来饭桌前坐下,最后一个离开,并且有时多要一碗饭,就着汤汁吃。每天窦干干还在摆桌子的时候,兆和就坐下来等吃了。有一次,窦干干没好气地说:“出去!老师还没来呢,就你等不及。”朱干干听说后气得要命,跟兆和说:“咱们不吃她们的早点,我拿腌豇豆给你吃。”从那天起,白粥配两截腌豇豆就是兆和的早点。朱干干教育兆和: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不要自怜,也不要显得可怜兮兮。允和常常欺负她,兆和有时不免垂头丧气,朱干干总说:“别想了!没什么了不起。去喝你的粥吧,吃完就没事了。”兆和身强体壮,坚韧质朴而刚强,实在是来自朱干干的影响。她在家中缺乏关注,反而日后在学校中力争表现优秀。晚年的允和为自己小时候老欺负妹妹感到不可理喻,会问兆和:“你干嘛不像我一样大喊大叫?”忠厚的兆和从不埋怨,沉默是她解决问题的方式,并且一生都和二姐感情要好。
允和从小体弱多病,身材瘦小,却仗着父母宠爱大胆任性、“无法无天”,但她极爱知书达理、端庄大度,美丽能干的母亲。姐妹中她的组织能力最强,便是来自母亲的遗传,母亲的去世给她冲击很大。不久大姐元和去读寄宿学校而离开家,允和就成了家里的老大,她必须学会照顾弟妹,学会控制自己的急脾气和鲁莽冲动的性格。
充和还能模糊记得,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到合肥的情形:苏州来了封电报,养祖母读完后看到她穿着一件印花的衫子,就让保姆帮她把衣服翻过来,让素色的里子露在外面。
陆英于1921年去世,最大的女儿元和才13岁。她死于拔牙而引起的感染,去世前生下了她的第十个孩子,一个女婴,元和和允和只照顾了她几天,就夭折了。陆英临终前的安排煞费苦心并含有深意,她把剩下数目甚巨的嫁妆还给了娘家,把九个孩子的保姆叫到身边,给她们每人200块大洋,要她们保证日后无论遇到任何事情,一定要把孩子带到18岁。元和记得,母亲入殓后,她和妹妹们靠着棺木哭泣,呼唤着母亲回来,允和嚷道:“不要哭!大大还活着,大大在哭。”可是屋子里的哭声更响了。张武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妻子,那晚他怎么都不让仆人盖上棺盖。后来的一天,他盘腿坐在一张矮方凳上,看着元和姐妹们玩耍,眼里泛着泪光,元和说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父亲饮泣。
1921年母亲去世后 寿宁弄老宅后花园假山上,左起:元和、兆和、允和
张武龄不给女儿们起花花草草的名字,而是每个女儿的名字里都带有两条腿:元和、允和、兆和、充和。张武龄也不用龄字辈的家族名字,而是自己起名张冀牖,因为笔画太多不通俗,简称张吉友。他对知识如饥似渴,极为重视子女的教育,为家里的三姐妹请了三位老师授课,扬州人于先生教古文,每周布置一篇文言文。安徽王孟鸾先生,教高小课本,地理历史等,每周布置一篇白话文。还有一位苏州女教师,教算术、常识、唱歌、体操、跳舞。他不干涉老师教学,但参与编选教材,从《文选》、《史记》、《孟子》等书中选出一篇篇古文,让专人写了讲义给三个女儿去读。兆和记得,当年她们一面大声朗读,一面听着院子里杏子落地的声音,记住落地的方位,好下课去抢。父亲给了孩子们最大限度的自由爱好、个性发展空间,尽全力给她们最好的教育,好让她们如名字一般,长大后拥有健康有力的双腿行走社会。
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读书上,家里到处都是书,书无所不在,他在天花板高的书架上把书分门别类地排列,堆满了桌椅,甚至堆到了地板上。张家藏书在苏州有名的,除了善本和线装书,也充斥大量五四以后的新文艺作品,比如鲁迅的作品,一本也不漏。苏州的富绅很多,但像他这样富在藏书,手不释卷的却很少。他非常关心国家大事,社会新闻,订阅了20多种报纸,日报周报晨报晚报小报大报,每天要一一翻阅,这个习惯,着实延长了他坐马桶的时间。元和说:“爸爸到上海住旅馆,衣橱中不挂衣服,堆满了书。到四马路从第一家书店买了书,拎到第二家,第二家买的书,拎到第三家,如此类推,回到旅馆再让男工去各书店取回,这样衣柜里就都是书了。”这位一身书卷气的父亲,给了孩子们巨大的熏陶,孩子们任意取阅家中藏书,学会了从书籍中体验无比的快乐、获取人生的慰藉。
张冀牖(他确实只有两种名片,一种张冀牖,一种张吉友,并且名片上只有名字)和蔼可亲,对佣人也没有架子,只有一回,门房杨三赌钱,被他敲了“栗子”(手指头敲笃脑袋),因为他最恨赌钱。洁身自好的他,极其反对各种坏习惯和放浪生活。有一年除夕,孩子们和一些工人在一旁丢骰子、玩骨牌,每一盘下几分钱的注。“爸爸看到我们在玩这个,很不高兴。凡是**,他都讨厌,即使只是赌着玩,或者一年只一次也不行。所以那年他和我们谈了个条件,如果我们不玩骨牌,就可以跟老师学唱昆曲,等到可以上台唱戏了,就给我们做漂亮衣服。”过了几天,许诺就兑现了,他为孩子们请来了老师,从此每星期他们都在爸爸的书房里学唱这种精细高雅的文人戏,一生和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其实,还在幼儿的时候,她们就被保姆抱着坐在母亲的身边,在上海的戏院里看戏了。张冀牖喜欢一切新事物,家中买了留声机,播放京剧和昆曲,很受保姆们的欢迎。买了放映机,放卓别林的短剧,引得孩子和保姆都哈哈大笑。不过当他买来西方裸体的雕塑随意放在家中各处,保姆们就深为不满:“不知羞!不知羞!”一面嘀嘀咕咕:“这么丑!”不过保姆们中有一位具备表演天赋的郭大姐,经常一身兼多种角色,兴致盎然地表演给大家看。
张家姐妹很小就组织了自己的小剧社,元和写稚嫩的剧本,给妹妹们分配角色。做父亲的有时会带孩子们去看昆曲最后一个戏班“全福班”的表演。他为女儿们聘请的第一个老师是尤彩云,全福班创始人的第二代传人。昆曲是身兼文学和音乐歌舞之美的清雅艺术,即使不演唱,许多剧本也是传世名作。尤先生教唱腔和身段时,对曲谱和版本有深厚研究的张冀牖会独自呆在后花园,绝不在一旁指手画脚。妻子死后,他曾苦恼,不知道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,但不知不觉中,他已成为了杰出的教育专家。
他把儿女当成朋友,把读书心得和脑子里的天真想法与孩子们分享,是一个亲厚慈祥,充满孩子气的父亲。他一会儿说要造一个溜冰场,一会儿要改造脚踏车,但都没有成功,但他成功地在家里造了一座小戏台,用凳子和木板搭起来,上面铺了地毯,供大家唱昆曲用。又有一次,他带着孩子出门,一路上讲诗,目的却是为了买一块银盾,好送给苏州市运动会中铁饼和标枪第一名。
张冀牖
1922年 寿宁弄老宅花园 左起允和、元和、嫌自己照得丑把面孔抠去了的兆和
“五四”运动后,张冀牖接受了新思想,不满足于以诗书传家,他认为中国女子接受教育的机会极少,立志要创办女子中学。1921年,他在城中买了一块地,兴建校舍,独资创建了乐益女中。校舍西面向南,盖了上下五间的楼房,建筑装修很不讲究,作为自宅,大门设在九如巷,全家人就搬了进去。
在乐益教过书的叶圣陶说:“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,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。”
张冀牖和姐妹四人 抗战之前的九如巷老家
张冀牖办学,从1921年到1937年,花费了25万银元。十六年间,乐益培养出来的毕业生不足300人。身为校主,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乐益附近长大,能接近乐益的气息。他原本想学马相伯老人,办一个苏州的复旦,光是为了造景,就买下了一座花园,只为了把那里的梅花移植到学校来。他有十个儿女,按三千大洋培养一个留学生计算,三万元就足够全部留学了,但他连这笔钱也省下来,用于学校。别人是主动想办法找捐款,他坚决不接受任何资助,无论教会的赞助、好心人的募捐、政府的津贴,都一概谢绝。唯有如此,他才能坚持纯粹的办学,开风气之先,容纳各种先进思想,尊重学生个性和人格。每到开学前,元和们都不能明确是否能够顺利返校上学,因为在父亲心目中,乐益办学的经费优先于自己孩子的学费。有个本家嘲笑他:“这个人笨得要死,钱不花在自己儿女身上,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。”但张冀牖不为所动,殚精竭虑满足学校教学的所需所求,他对自己的孩子,主张不留财产,只提供教育。
张冀牖虚怀若谷,和蔡元培、蒋梦麟、陶行知这些教育家结交,向他们讨教如何办好学校。他为乐益中学聘请的老师,只要教书好,其它背景不管。学校里有一批具有进步思想和民主精神的老师,他并不知道亲自请来担任教务主任的侯绍裘,是苏南一带党的领导。允和说,张闻天老师教国文,教材既不是文言文也不是白话文,而是白话翻译本,他讲的《最后一课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当时只知道他的学问好,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,更不知道苏州的第一个共产党支部就建立在乐益。
上海“五卅”惨案发生之后,乐益学校停课十天,上街宣传募捐,学生们分散在各个城门口和火车站。那几天一直下雨,允和冒雨守在城门口,新鞋子湿透了,心情却异常激动。为了支持上海工人罢工,同学们自编自导自演节目,张冀牖请来马连良、于伶等名演员助阵,元和、允和、兆和和三个弟弟参加演出了《昭君出塞》、《风尘三侠》、《红拂传》、《空城计》,当时在苏州,女学生演戏是破天荒的大事,于是轰动一时,场场爆满,而三天演出的支出费用全由张冀牖承担。乐益募捐获得了第一名,上海、苏州的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。上海罢工结束后,多余的捐款退回苏州,学校师生和苏州工人一起,把学校附近的小路拓宽成大马路,取名“五卅路”。
乐益的学生最早剪了短发,文体活动活跃。学校经常开文艺汇演,次次都有张元和和张允和的昆曲《游园》,她们并且对话剧产生了兴趣,学了《木兰辞》、从小喜欢穿男装的兆和就自告奋勇演花木兰。允和还参加了田汉的南国社,演过《苏州夜话》,《卡门》缺一个女工,田先生就说:“你鼻子高,不必装假鼻子。”兆和在学校很活跃,但常常出点小洋相。有时睡到半夜不见了她人,大家起来找,看到她一个人在月光下跳舞。
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后,也在乐益上过一年学,但习惯独处的她显然不太习惯:历史和文学老师不能教给她更多的知识,而生物课,尤其是解剖课令她害怕。最头痛的是,每逢各种纪念日 ,大家要去礼堂集合,在孙中山遗像前默哀,接着要恭读总理遗嘱,还有许多演讲,充和说:“红旗白旗轮番挥舞,把加上冗长的演说,把我的头都搞晕了。”她很乐意的是跟着学校上昆曲课,一个星期几次课,有专门的老师教,几个学生一起学。慢慢觉得不够了,父亲便单独给充和请了‘传’字辈的名角儿沈传芷当老师。
1937年,由于日军步步逼近,张冀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骄傲,乐益学校被迫关闭。张冀牖带着再婚的妻子,回到合肥。等到抗战胜利,四姐妹重回苏州时,发现乐益这片曾经的乐土已然面目全非了。
少女充和 和三姐一样喜欢穿男装
考北大之前一年,充和就到了北平。她参加完三姐兆和的婚礼,决定留在北平,她在北大旁听,准备参加来年的大学入学考试。她没有花太多时间来突击应考,因为考试分四部分:国文、历史、数学和英语,前两门,她在合肥已经累积了深厚的古典学养。英文,她在乐益学了一年,后来在上海的中学里又学了一年,觉得这门语言并不难。她搞不掂的只是数学,不仅因为从没上过数学课,她的兄弟姐姐们,姐姐的老师们,兄弟的朋友们,轮番上阵教她,但她依然一团迷糊。考试那天,家人为她准备了圆规和曲尺,她说:没用,我连题目都看不懂。
充和的数学毫无疑义地得了零分,国文却得了满分。北大的考试委员会很想录取充和,但学校规则明确:考生有一门课零分,就不能录取。委员会让批数学卷子的老师想办法,看能不能给她几分,结果还是明确无误的零分。结果,考试委员会自己破格,录取了这位女学生“张旋”,这是充和报考时用的假名,她不想让招考老师从她的名字联想到三姐和沈从文,以免被加以照顾。时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胡适视沈从文为天才,但他要到充和因病离开学校,才知道充和和兆和的关系。
1930年,已经成名的沈从文不可遏止地爱上了中国公学的学生张兆和,但这位张家三姐明确答复他,自己正专注学业,不需要男朋友。沈从文不断给她写信,兆和招架不住,告到校长胡适那儿。胡适看了信笑笑说:“沈从文先生顽固地爱你。”兆和说:“我顽固地不爱他。”兆和早已不是那个在月光下跳舞的女孩,她长得黑黑的结实的,功课很好,运动更出色,是中国公学女子全能运动第一名。她沉默而内向,沈从文全心全意地爱慕着这个“黑脸的美人”,给顽固的她写了三年的信。世间的信很少能如沈从文般写得既透彻又梦幻,既深情又回味无穷:“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,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,照到我们头上的,还是那个月亮。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,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……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……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……”
中国公学时的兆和
兆和和老牛
中国公学 女子全能运动冠军的兆和
考北大之前一年,充和就到了北平。她参加完三姐兆和的婚礼,决定留在北平,她在北大旁听,准备参加来年的大学入学考试。她没有花太多时间来突击应考,因为考试分四部分:国文、历史、数学和英语,前两门,她在合肥已经累积了深厚的古典学养。英文,她在乐益学了一年,后来在上海的中学里又学了一年,觉得这门语言并不难。她搞不掂的只是数学,不仅因为从没上过数学课,她的兄弟姐姐们,姐姐的老师们,兄弟的朋友们,轮番上阵教她,但她依然一团迷糊。考试那天,家人为她准备了圆规和曲尺,她说:没用,我连题目都看不懂。
充和的数学毫无疑义地得了零分,国文却得了满分。北大的考试委员会很想录取充和,但学校规则明确:考生有一门课零分,就不能录取。委员会让批数学卷子的老师想办法,看能不能给她几分,结果还是明确无误的零分。结果,考试委员会自己破格,录取了这位女学生“张旋”,这是充和报考时用的假名,她不想让招考老师从她的名字联想到三姐和沈从文,以免被加以照顾。时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胡适视沈从文为天才,但他要到充和因病离开学校,才知道充和和兆和的关系。
1988年,允和陪同台湾来的青年作家张大春去看访沈从文,兆和给客人沏上绿茶,大家聊天的时候,沈从文笑指二姐说:“你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。”
这个媒婆的典故,来自1932年的一个夏日,九如巷的石库门外,来了一个文气的长衫青年。他说他从青岛来,要找张兆和。门房说明三小姐不在家,请他进屋。这位客人于是退到墙边,站着发愣。门房就把二小姐请出来,大姐不在家,允和就是家里弟妹的头,她认出是沈从文,再三请他进屋等,可是他不知所措地说:“我走吧。”允和无奈,只好请他留下住处,他结结巴巴地告诉了二姐他住的旅馆。兆和中午回来,允和怪她:“明知道沈从文今天来,还去图书馆假装用功!”要她去旅馆回访老师,沈从文在吴淞中国公学教书时,确实是兆和的老师。兆和大吃一惊:“旅馆?我不去!”向来见义勇为、最爱成人之美的允和思来想去,想了个办法:“你就说,我家有好多个小弟弟,很好玩,请到我家去。”兆和终于同意去了。多少年后,沈从文下放去五七干校的前一天,允和去给他送行,他说出了36年前的那日情形:“我闷闷地回到旅馆……忽然听到两下轻轻的敲门声……准是她!我从床上跳了出来,心也跳了起来!开了门,看见兆和站在门外,双手放在身背后。我请她进来,她却往后退了一步,涨红了脸,低低地说:‘我家有好多个弟弟,很好玩,请到我家去。’”
沈从文给兆和带来一大包礼物,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,为了买这些,他卖掉了一本书的版权。(8)兆和的五弟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沈从文买了一瓶汽水,使他大为感动,许诺说:“我写些故事给你读。”果然,后来他写《月下小景》,每篇都有“给张小五”的字样。
到了来年春天,一日兆和给二姐看沈从文的信,信中婉转地请允和替他向父母提亲。并且说,如果父母同意,求兆和早点打电报通知他,让他“乡下人喝杯甜酒吧”。主张儿女婚事自己做主的张冀牖和沈从文很谈得来,当然应允。允和坐着人力车去阊门外打电报,心里拟了一个字的电报稿:允。她很得意:一个“允”字两用,既表示允婚,又代表自己的署名。兆和却有点不放心,怕沈从文看不懂,悄悄地坐人力车,又去发了一封电报:“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”。
沈从文 张兆和
1933年9月9日,沈从文和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的水榭结婚,没有仪式,也无证婚人,元和和充和参加了婚礼,四壁空空的新房里,唯有梁思成和林徽因送的一床百子图被面,给朴实无华的一对新人平添了一些喜气。
沈从文管允和叫“媒婆”,一叫50多年,其实允和连大姐元和的婚事也做了一半的主。
张元和端庄秀美,神秘优雅,她自小陪着祖母吃小灶,和弟妹们不是特别热络。不过她和允和兆和依然是一起长大的三人组。充和1930年回苏州时,二姐三姐在外读大学,大姐更已毕业去了海门教书。后来充和大学二年级时被医院查出有严重的肺结核,元和便停下了海门的工作,去北平把小妹接回苏州。姐妹俩向传字辈周传瑛先生学小生身段,参加幔亭曲会(6),有时凌晨2点才回家,虽然从小不在一起,但她们有不少共同语言互相切磋。
允和、元和 1928年上海
元和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时,品貌双全,多才多艺,是校园里的“大夏皇后”,仰慕者很多,但她并未在意,一直到30岁还是孤身一人。“卢沟桥事变”后,张家手足离散,元和在汉口给四川的允和写信:“我现在是去四川还是到上海一时决定不了。上海有一个人对我很好,我也对他好,但这件事(结婚)是不大可能的事。”允和立刻回信,代行家长职责:“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?如是,嫁他!”得到了妹妹的肯定和支持,元和马上回到上海,于1939年和顾传玠结婚。上海的大报小报大肆渲染:“张元和下嫁顾传玠”,一时传得沸沸扬扬。
传字辈师兄弟 坐立者顾传玠 站立者朱传茗
1928年 元和读大学,一位曲友说:你是独天得厚。
元和 允和 于上海
元和正是在和充和一起向周传瑛学戏的时候,和顾传玠结识的。此时他已告别舞台,和元和的弟弟是大学同学,有时放假到张家玩,会点拨一下元和的唱腔身段。传字辈的艺人取名,生行都用玉字旁,取玉树临风之意。他天分极高,传字辈四十四名师兄弟登台演出,每月享受津贴五六元至七八元不等,顾传玠拿最高的十一元半。文武全才的他是二三十年代上海滩最红的昆曲小生,梅兰芳与他合演《贩马记》,对他大为激赏。允和曾这样赞叹:“他的声音里都是表情!”在上海读大学的元和深深地记住了舞台上唱做俱佳、丰采潋滟的顾传玠。几年后,她俩共同义演一出《长生殿》,“唐明皇”和“杨贵妃”眼神对望,前世缘定了今生。
元和
一对璧人
他的师弟周传瑛说过:“昆曲是高雅之至了,但唱昆曲的戏子终归是下贱的。”充和也说:“艺人来家教昆曲,可是连跟你同桌吃顿饭都不行,我们家是例外,父亲不在乎这些规矩。”在这种社会背景下, 一个名门闺秀和一个昆曲演员的地位存在着悬殊的差异,张元和冲破藩篱走向婚姻非常不容易。
“媒婆”张允和是四姐妹中第一个成婚的。
出生时难产的二小姐,先天瘦小病弱,但她性格开朗,不乏英雄情怀。她从小学昆曲,喜欢看戏,比起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,更倾心正气凛然,慷慨激烈的大丈夫关公,登台演出时全然不知怯场为何物。大姐升学到大夏大学二年级时,继母觉得学费太贵,不愿意让元和再返校继续念书。继母是乐益女中的校长,允和就站在校门口,鼓动学生们罢课,她说如果校长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支持完成学业,那么乐益的学生上课又有什么意义?这位二小姐单枪匹马冲出来挑战,使张家非常尴尬,最后族中的长辈筹集了资金,让元和完成学业。从此,张家其他孩子读大学,再没受到过类似的财务困扰。
允和大一在中国公学读书时,非常活跃,刚进大学就被选为学生会会长。苏州就两家来往的周有光有时小心翼翼地到学校去探望她,她总是躲着不见,并叮嘱舍监对周有光说:“张小姐不在家。”大二时允和转到光华大学,鼓足勇气准备参加一次演讲比赛,此时,她已与周有光开始恋爱,把讲稿给他看,周有光回信说“太哲学了”。这篇“太哲学”的演讲叫《现在》,被演讲得“慷慨激昂”,当校长宣布第一名是张允和时,当篮球队长的堂姐把她举了起来。允和非常难忘这件往事,她写道:“这是我一生一世最快乐的时刻。我后来知道法语的‘抓住’和‘现在’是同一个词,‘抓住现在’几乎成了我办一切事的座右铭。”
“封面女郎”允和,时为光华大学女同学会主席 1930年摄于上海王开照相馆
九一八”事变后,日本人得寸进尺,于1932年初向上海闸北发起进攻。吴淞口的中国公学毁于日军的炮火,光华大学也岌岌可危,上海到苏州的交通陷入举步维艰的状况,无奈之下,允和选择到杭州之江大学借读,当时周有光在杭州教书,如此这般,他们便在西湖边开始了真正的恋爱。有个周末,俩人从山路步行去灵隐寺,之间隔着至少一尺的距离,有个老和尚在后面偷听讲话,走得累了,他们在一棵树旁仅能容纳两人的树根上坐下,那和尚竟也侧身坐下来,听他们讲话。听了半天,和尚问周有光:“这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几年了?”张允和鼻梁确实挺直高耸,周有光就开玩笑说:“她来中国三年了。”和尚于是说:“难怪她的中国话讲得那么好!”
1932年春天 恋爱中的周有光第一次为允和拍摄
相识八年,流水般的爱情终于渠成花开。1933年4月30日,上海八仙桥的青年会,两百多位来宾参加了周有光和张允和的婚礼。仪式很简单,但使人终身难忘:一个十四岁的白俄小姑娘弹奏钢琴,在顾传玠的笛声伴奏下,小四妹充和为新人唱了昆曲名段“佳期”。允和浪漫的畅想里,有一折“落难公子中状元”,她相信,自己选中的如意郎君,一定会有所作为的。
允和结婚前,一个银行工作的亲戚,偶尔发现张冀牖的一个账户里还有2万元存款,这笔“意外”之财,让允和得到了2000元的嫁妆。有了这笔钱,新婚夫妇登上“长崎丸”,赴日本实现留学梦去了。
人生实在难以按照一个人的计划来进行,周有光考上京都帝国大学(现名京都大学),原打算跟社会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研读经济学,但河上肇被捕了,于是读经济变成读日文,允和学日本文学。很快允和发现自己怀孕了,又不得不回上海生孩子。然而这只是对原计划小小的破坏,破坏人生轨迹最厉害的当属历史事件,把一切都打得稀里哗啦,这个破坏很快就来了,日本开始了侵华战争。
1937年“八一三”淞沪会战,上海住不下去了,允和带着婆婆和一对儿女,二十件行李,开始了漫长的逃难,一路到芜湖、合肥,最后入川。在合肥,允和去向父亲告别,那成了她见父亲的最后一面。命运无数次地考验她,让这个瘦弱女子独自去解决各种从未遇到过的难题,重庆的空袭和轰炸已经司空见惯:“没水没食物的时候,我走遍全城去找,有时四周一片漆黑。”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、路边肝脑涂地的头颅、堆起一人多高的棺材,她庆幸:“炸七星岗的时候我在上清寺,炸上清寺的时候我在枣子岚垭。”
然而不幸还是来临。1941年5月,有一次周有光出差在外,不到六岁的女儿小禾闹起了肚子疼,不久开始高烧不退,战争期间的乡下无医无药,到了第三天,允和意识到不能再拖,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到重庆的医院,然而,盲肠开始化脓溃烂,小禾的生命没能保住。长达两个月的抢救中,充和和五弟一直陪着二姐,眼睁睁看着她精神逐渐崩溃,在宝贝女儿弥留的最后几天,面对孩子的痛苦哀哭,她心碎地说:“你干嘛不死呢?”充和记得,小禾去世的那天,她陪允和出去走了走,回来看见门边放了一具白木小棺:“葬礼很简单,姐姐没哭。”允和的眼泪早已流干,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,她再没提起这最惨痛的往事。
一年半后,允和全家迁到了成都,努力想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。有一次,中华剧艺社演《桃花扇》,饰演李香君的秦怡不会昆曲,允和就为她在幕后配唱,漫画家丁聪吹笛伴奏。生活只是刚显安稳,一天傍晚,儿子小平在院子里玩耍,一粒流弹飞来,打中了他的肚子。允和顿时眼前一片黑暗,但她用手撑着墙,努力冷静下来,然后迅速把儿子送往空军医院。医生开刀后发现小平的肠子被穿了6个洞。手术很成功,孩子脱离危险的第二天,成都的报纸纷纷刊出这条新闻,标题耸人听闻:“五世单传的儿子中子弹”。周有光在重庆出差,得知消息后立刻跑到充和家猛拍房门,充和意识到允和又蒙大难:“我膝盖都软了,不知道是怎么走下楼的。”周有光来找充和,是知道只有充和能帮他找到次日回成都的汽车票。充和通过一位酷爱昆曲的朋友办到了,有光回到家中时,允和已三天三夜不能合眼。
在四川,他们搬了十几次家,入川时二十件行李,一家七口人,出川时,只剩了五件行李,四个人。这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允和刻骨铭心,她将小禾用过的一块小手帕和从小平身上取出的子弹,足足珍藏了半个世纪。周有光说:抗战真是死里逃生,经过了抗日战争的困难,“文化大革命”无所谓了,家里的财产无所谓了。
抗战时期,沈从文南下,在西南联大任教,兆和随后带着两岁的龙朱和两个月大的虎雏也来到了昆明。婚姻迅速地把她变成了一个家庭主妇:沈从文老家的麻烦制造者“小九妹”也一路跟着,成为兆和生活中的麻烦制造者,沈从文欲罢不能的收藏爱好让她学会了小心谨慎地度入为出。细腻感性的沈从文有点儿遗憾:兆和过于务实了,但现实中他也很佩服兆和的成熟。兆和非常了解丈夫的脾性,她忧心忡忡地给他写过信:“我看你平时计划什么,往往所见不远,往往顾此失彼……我这里要合肥家里接济总也不会遭到拒绝,但我们就能安于此吗?”兆和是四姐妹中最简朴的,向来节俭,远离浮华。沈从文欣赏她,也敏锐地看穿她唯一的虚荣:“说老实话,你爱我,与其说爱我为人,还不如说爱我写信……”
1939年春,日军开始轰炸昆明,兆和带着孩子们疏散到郊区县城呈贡。在充和的鼓励下,她去了难童学校当了一名教师,为终于能自食其力而高兴不已,每天步行二十多里忘返上课。到了周末,沈从文来和他们团聚:“拎着包袱,挤上小火车,被尖声尖气叫唤的车头拖着晃一个钟头,再跨上一匹秀气的云南小马颠十里,才到呈贡县南门,”
虎雏后来回忆:“兄弟俩……对精神消费永无满足,逼得妈妈搜索枯肠,使出浑身解数应付。于是我们听惯了她小时朱干奶奶用合肥土话哄她的童谣,又胡乱学几句妙趣横生的吴语小调……昆曲真莫名奇妙,妈妈和充和四姨、宗和大舅他们到一块,就爱清唱这种高雅艺术,我们兄弟以丑化纂改为乐……爸爸在家,就能毫不费力为她解围。”沈从文用了两个装美孚油桶的木箱,在上面架起了一块木板,以此作为“全家文化活动中心,”兆和在上边改作业,龙朱在上面练字,沈从文在上面写个不停,有时讲故事给儿子们听。有一次,他讲:“妈妈读大学时候不肯理我,见到我就跑。有一天她到书店,喏,这样子左手夹着两本洋书,右手拎着一盒鸡蛋糕……要算神气呐。好,进了书店,忽然一抬头,看到柜台后边萧克木先生,戴个黑边眼镜,像我像极了。好,以为碰到沈从文了,即刻丢下鸡蛋糕,扯起腿就跑!"
兆和小时候所处的大家庭背景和苏州的童年时光,帮助她成为了一个沉着踏实的人,沈从文的一封信里写道:“小妈妈,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,而你却是奇迹中的奇迹。我满意生命中拥有那么多温柔动人的画像!更感动的是在云南乡下八年,你充满勇气和精力来接受生活的情形,世界上哪还有更动人的电影或小说,如此一场一场都是光彩鲜丽,而背景又如何朴素!”
沈从文搭起木板做了全家的文化活动中心,四妹充和则住在后间的佛堂,挂上了“云龙庵”的匾,也搭起了长长的书案:一块木板架在四个煤油桶上。这里很快成了呈贡的文化聚会场所,虽是陋室,何陋之有:充和通音律,能度曲,常吹奏笛子,于是弹琵琶、弹古筝的都喜欢聚在充和的房间里;充和酷爱笔墨,于是诗人、书画家们也喜欢这里的氛围。一年多前,沈从文推荐她参与教育部的编选委员会工作,于是她从成都来到昆明,负责编选教科书文学部分的散曲,兼作注解。但这个项目很快被终止了,她便来到了呈贡。在她多年珍藏的纪念册《曲人鸿爪》里,许多志同道合的曲友在这里留下了丹青墨迹,半个多世纪后,我们才得以从中一窥那些战火纷飞之际苦中作乐的生涯碎片。
卞之琳便在这时再次邂逅充和。允和说“四妹喜欢小红帽,在北京大学念书时同学们叫她‘小红帽’。”从来不写情诗的诗人见到小红帽,一见倾心,从此写起了情诗,最出名的一首《断章》,只有四句: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”这位敏感而矜持的诗人,始终把爱恋苦埋心底,并不向对方吐露。而在云南,对充和表示好感的男士,并不只卞之琳一位,但他们都没能打动自由自在、独来独往的充和。
1941年,充和接受重庆政府的委派,任职国立礼乐馆。她参与重新制定礼乐,负责从《乐志》中挑选适合正规典礼使用的乐章,配上乐曲,比如在迎接外宾时,用《诗经 小雅》里的《鹿鸣》: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”她在几个月的时间内,编选了二十四篇乐章,用毛笔精心誊写了两份,并征求作曲,其中一份呈送到蒋介石处,蒋介石非常喜欢。
充和在重庆期间,经常登台唱昆曲,在师范教,在城里登台唱。一九四一年她在国泰戏院演出《游园惊梦》,在文艺界轰动一时。章士钊专门作了诗赠她,其中有两句:“文姬流落于谁事,十八胡笳只自怜。”将她比作东汉末年的才女蔡文姬,可是充和却不承认流落,更不自怜。当时很多人唱和此诗,一代宗师沈尹默也和了两首,抄录在纸上托人转给充和,这对师徒就此认识。第一次拜访时,沈先生让她写几个字,评语“明人学晋人书”,充和自谦不知这句话的褒贬,但学书法的都知道,这是极高的赞誉。她在沈先生家,就站在那里看他写字,一站站个半天。在他的影响下,她将少时养成的习字习惯,改成每天临帖练字至少三个小时,直到如今,坚持不辍。那时她小楷写得很多,不少是在空袭警报的第一响和第二响之间所写,而写小字不须铺开大纸的缘故。
日本终于投降,漫卷诗书喜欲狂,姐妹们终于可以还乡。1946年,张家十姐弟在上海大团圆,照了合家欢,弟妹们在大姐家打地铺,通宵聊天,各诉离情。然而他们的父亲却已永远不在了。
1938年的一个冬日,周有光递给允和一封电报:“父逝,告弟妹,元。”允和脑子里轰地一下,热泪滚了下来。那是正准备和顾传玠订婚的元和发来的,她正要征求父亲的同意,却听到了父亲在合肥去世的消息,不由失声痛哭,慈父自此与她们天人永隔。
1946年,胜利后的上海,充和和俞振飞先生同台演出《白蛇传》里的《断桥》,大姐元和唱青蛇,这是一场盛大的公演(7),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人到苏州考察昆曲,充和被指定演唱了《游园 惊梦》。她以《战后返苏昆曲同期》为题,填了一首著名的《鹧鸪天》:
“旧日歌声竞绕梁
旧时笙管逞新腔
相逢曲苑花初发
携手氍毹酒正香
扶断槛 接颓廊
干戈未损好春光
霓裳蠹尽翻新样
十顷良田一凤凰 ”
胜利后的狂欢很短暂,姐弟们再次各奔前程,从此天南地北,再也没有聚齐。
1946年,周有光和允和去了美国,一面工作,一面读书,生活紧张又充实。而充和于1947年回到北京,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的一段时间里,她住在三姐家。当时,美籍德裔学者傅汉思应胡适邀请,在北大西语系教授希腊文,他非常钦佩沈从文,常去沈家,从而结识了充和。没过多久,沈从文发现傅汉思对充和比对他更有兴趣,便不再和他多话,他一上门便叫出充和,让他们呆一起。小虎雏也发现了他俩要好的事,故意叫傅汉思“四姨傅伯伯”,让人感觉是“四姨父伯伯”。景山、玉泉山、北海、颐和园留下了他们约会的身影,当时傅汉思的汉语还不够用,随身带着字典不时要查阅。二十年后,充和写诗赠汉思,回忆了当日北平的春光:“五龙亭接小红桥 仿膳初尝帝子糕 岁岁朝阳春雪好 何人携手踏琼瑶”。
1948年十一月,傅汉思和充和举行了中西合璧的婚礼,婚礼采用基督教形式,但按中国规矩,新郎新娘也在结婚证书上盖了章。当时,共产党军队即将进城,街面萧条,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。仅一个多月后,充和随丈夫前往美国。她随身携带着一方古砚,几支毛笔和很少的行李,在上海登上戈顿将军号,前去一个与她的传统艺术和学养根基全无干连的异国他乡。多年后,她想起在重庆时颇感不满的章士钊那两句赠诗,不由地自嘲:“他说对了,我是嫁了一个胡人。”选择去国的充和,当时无法预见,她留在国内的二姐和三姐,以及其他故友知交,将遭遇到什么。
上海的顾传玠劝说元和必须要去台湾,态度很坚决,因此解放后国内几乎不再提及这位天才艺人。他们搭乘的船于五月十八日离开,10天后,上海解放。
上海解放后的第八天,周有光和允和怀着一腔热诚和理想,回到了祖国。
回国后,周有光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任教授,兼任新华银行总行秘书长。 张允和在上海光华附中教高一历史课,当时全国都通用范文澜的《中国通史》,她为此认真写了2万字的意见,没想到《人民日报》刊登了出来,她很是得意。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是叶圣陶,原本在乐益学校教过书,请她去北京编辑教科书。1951年,四十多岁的她一个人去了北京,为开始一个全新的职业而高兴不已,以为可以尽其所能大干一番事业。
允和“得意”得太早了,不到一年,“三反五反”运动就开始了,她成为了“大老虎”,被说成地主和反革命。她交上去2万字的“交代”没有通过,家被抄了一遍,夫妻间的来往信件被拿走,允和从未遇到过如此羞辱,无地自容,不吃不喝不眠,瘦到只剩下80斤,牙槽骨萎缩,牙床不断出血。医生说不治疗会有危险,允和就请了假回上海医治。回上海两个月,牙被拔得只剩3个,到第五个月,她收到出版社的通知,不用再回去上班了。 这个解放后的第一次运动,就让她下岗了。
家里研究了半天,不敢再让允和出去上班。周有光说:“政治运动的波浪你受不了,没有送条命已经好了。”后来果然运动一波接一波,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”允和性格既刚烈又脆弱,晚年她总结:如果不下岗,文革中将死路一条,是家庭妇女的身份,让她躲过了大劫。
她乘此机会找了传字辈的花旦张传芳教昆曲,把断桥、琴挑、思凡、游园、佳期的身段一点点搞出来,昆曲从此不再仅是她的爱好,而转变成了她的事业。1956年,沈从文口中的“周百科”周有光调职北京,担任拼音化研究室主任,从经济学家一变而为语言学家。允和随他又一次来到北京,从此落地生根不再迁徙。她一面读书写作,一面帮俞平伯搞昆曲研习社。当时《十五贯》轰动全国,周恩来总理说:“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”,有了文化部的支持,兵众将广,北京昆曲研习社名家荟萃,曲社的大文章由俞平伯写,小文章和文书由这位“张二姐”写。她又要演戏,又要当联络组组长,忙得不亦乐乎。
允和唱戏登台,常演的不是才子佳人,而是书童丫鬟丑角,这些角色一般曲友不会演,也不乐意演。一次,张允和出演《金不换 守岁》中的丑角,没情节没花哨,全凭唱工做工。罗马尼亚访问团观看后,盛赞不已,周总理很惊奇地对好友周有光说:“你夫人会唱戏啊!”(13) 总理很爱看昆曲,每次看戏都不带随从,静悄悄地当一名普通的观众,允和会细心在他座位的四周安排好熟悉、可靠的人。
1964年,属于封建余孽的北京昆曲研习社被解散,十五年后恢复时,张允和被选为社长。
允和会唱戏,但大家都演主角,谁来演配角,所以她主动演过几次小丑,鼻子上画一块白豆腐干,再勾上几笔,就是一个又有书卷气又秀气的小丑。
1968年夏日的一个下午,她在沙滩后街的家中休息,忽然一阵很急的敲门声,来了八个气势汹汹的造**派,其中一人对她说:“我们是北大派来外调张芝联的!”张是光华中学的校长,允和与他同事过两年。被这些人连珠炮似的问问题,允和很茫然:“不知道。”但“不知道”就触怒了他们,左手一个小伙子指着她的茶杯说:“拿开!不许喝茶!”她要坐下的时候,又听一声大喝:“不许坐下!”她扶着桌子站起来,靠着桌子边,左手的小伙子又大声吆喝:“不要靠桌子!退后两步!”允和有一个特别的本事,在危急关头,往往会主动想点乐子来打岔。她就把这些年轻人假想成导演,而她自己要忠实执行导演的意图。这时,有个小伙子打圆场:“给你五分钟,考虑考虑,张芝联在三十几年前,都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。”五分钟!允和先立起一个八字步,然后定定心心打量对面的人:“好漂亮的小伙子!他跟女孩子恋爱的时候,一定是非常温柔、非常温柔的美男子!”左手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,伸一伸胳膊。允和有点担心:“不会要打我吧,打人在今天可是家常便饭呀。”但他原来只是深呼吸,轻轻把胳膊放在桌上,又坐下来。允和偷偷瞥了他一眼,这个小伙子黑黑的,比较粗犷。于是她想开了:“对面白面的是“常山赵子龙”,这黑脸的是“猛张飞”,他们都是好样的英雄 !”她还想到了她演过的小丑,于是她开始把自己想象成小丑,到底是好心肠的小丑,还是坏心肠的小丑,好像自己不是坏心肠的小丑,但算了,还是把自己扮演的小丑当做坏人吧,“赵子龙”不是小丑,他们是小丑?还是自己是小丑?五分钟过去了,允和觉得自己都可以写一篇《论小丑》了,但她开始轻声“交待”:“那时候好像不作兴去问人家的履历,他过去的情况,我一点儿也不知道。”,于是“猛张飞”生气了:“不知道,岂有此理!”允和觉得这个“台词”戏剧性强极了!
在窗外看“戏”的小孩子们踩倒了她小心经营的瓜架子,允和以后就不种瓜,也不栽花了。
新社会给沈从文带来精神上很大的冲击:他被北大的学生贴大字报,他的小说被严厉批评,他的老友疏离了他。49年伊始,忧郁症的他试图自杀,喝下煤油,又割腕割喉。一个真诚的写作者被全盘否定,看不到前途,痛苦和思索使他不断地折磨自己。沈从文被抢救过来,但北大取消了他的课程,他被调往历史博物馆为文物贴标签。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,后来充和甚至说他简直最合适干这个工作。但比起充和对沈二哥的了解,兆和对丈夫经常不得要领。她的踏实和质朴更接近普通的劳动者,而自称“乡下人”的沈从文却压根儿不是乡下人,他满脑子深思默想,在思考和想象中获取真相和梦想。他无法为自己而写作、无法写出时代要求的作品的时候,他放下了他的笔。兆和纳闷:为什么在多年前那么差的条件下,他还能没日没夜地写,如今党那样关心创作,给作家各方面的鼓励,他却能写而不写。她甚至曾经怀疑沈从文在创作上已信心不大。
兆和成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,沈从文在信中对她的赞美持之以恒:“曹子建……迁来徙去,终于死去,曹雪芹干脆穷死,而《湘行散记》作者真是幸运,年逾半百,犹精神健旺,家有一乌金墨玉之宝,遐迩知名!”是的,兆和一直和她的三个姐妹不同,她从小就不大有闺秀气质,虽然比沈从文小了8岁,凭借着含蓄深沉的能量却一生包容着有着一颗天真赤子之心的丈夫。
69年冬天,沈从文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,兆和比他去得更早,负责看守厕所,夫妻俩在湖北咸宁呆了三年,1972年一起返回北京。1995年,沈从文去世后七年,兆和整理出版了他们的通信。在后记中,她写到:“校阅后,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。经历荒诞离奇,但又极为平实……从文同我相处,这一生,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?得不到回答。我不理解他,不完全理解他。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,但是,真正懂得他的为人,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,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……”
忠厚的兆和低调又沉默,她只说自己是编辑,姓张。她的胸怀像当年父亲对乐益学校一样,用微薄的工资帮助了二十五个失学儿童复学,并担负他们小学毕业前的全部学杂费;她帮出国在外的孙女儿侍弄花草,给它们排名:勿忘我---排第一,无他,人品中之至上者。文竹----欣欣向荣,但必随时剪枝,勿使蔓延。其中之一主动收养无家孤儿牵牛花,仁爱之心可嘉。兆和正如沈从文所见--一块乌金墨玉之宝!
元和开朗而有活力,但也是四姐妹中感情最内敛的一位,她公开的遗憾,全和顾传玠有关。到了台湾,顾传玠再也不曾登台演出。他的所有天赋都给了昆曲,无论从事任何其它事业都遭遇挫折,心情郁闷,哪怕妻子是台北曲界的重要成员,他也很少和曲友活动。只有一回,他在台中见陈小蝶(《春申旧闻》作者),吹起了出神入化的竹笛,拍起了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”的曲子,那是落魄王孙袁克文最爱唱的名折啊。繁华早已褪尽,顾传玠偶尔在家中唱戏,扮演多是悲剧角色,听众只有元和一人。1966年,他因肝病去世。悲痛不已的元和,手书《昆曲身段试谱》(9),以作为纪念一场。有次,元和登台演出《长生殿 埋玉》,想当年,情缘初定之时,抗战胜利后,她和顾传玠几次合演《长生殿》, “想不到,事隔多年,在台湾黯然神伤演‘埋玉’,埋的不是扮杨玉环的张元和,而是埋了扮唐明皇的顾传玠这块玉啊!”
之后,元和移居美国,多处做示范性演出,为推广昆曲不遗余力。1986年,她和充和一起受邀回到北京,在政协礼堂“海内外曲友联合演出《牡丹亭》专场”,联袂演出了珠联璧合的《牡丹亭 游园惊梦》(11),此时这位“柳梦梅”已近八十高龄,“杜丽娘”也七十多了。姐妹四人,相隔了四十年,终于白首重聚。
1984年,允和去美国探亲,听到四妹唱《寻梦》,不禁老泪滂沱,她在日记中写道 :“到四妹身边,哭泪何其多也,30年到60年(前)的往事都回到脑中,好像失去的东西找到了,乐极生悲,有眼泪就是‘欢喜’的表现。” 充和很佩服二姐:允和的一生过得既充实又洒脱,虽然是一株纤弱又坚韧的小草,但她一生所做的事,是别人两辈子也干不完的。
允和把半生献给了昆曲,做了大量的研究,做大量研习社大家不耐烦做的杂事;她花了几十年记载的《昆曲日记》洋洋洒洒十几本,是珍贵的昆曲研究资料和档案,八十六岁开始学电脑写作,编辑《水》这本奇迹一般的刊物(12),出版了三本散文集,她是奇迹中的奇迹。
允和在面对造**派编织“小丑论”的那一年,充和到哈佛大学演出了《思凡》和《游园惊梦》两出昆曲,彼岸文革正如火如荼,余英时教授为此感慨地写下了“不须更写还乡句,故国如今无此音。”的诗句。
二姐夫周有光说:“张充和的古文造诣比其她姐妹都高。”充和赴美后,先是任职于加州伯克利分校的东亚图书馆,其后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二十余年,课外兼授昆曲,成为颇有名望的学者。在中国古典文化中,文、史、哲不分家,诗、书、画为一体,她从小浸润在这个氛围中,早已与之浑然一体,她深厚的学养和渊博的学问,使她坚定而踏实,朴素而淡泊。充和担任海外昆曲社顾问,忙着演出和讲座,但刚开始的时候,几乎是孤军一人,最初几次演出时,自己先吹笛子录音,表演时播放,化妆更麻烦,没人为她梳大头,就自己做,自己剪贴片,用橡皮游泳帽……(10)半个多世纪以来,她的昆曲足迹到过二十多个大学校园,包括哈佛、普林斯顿、斯坦福、加州大学、多伦多大学等等,甚至到台湾和法国演出,常常是傅汉思教授讲解,充和亲自登台示范。
2004年,晚年的充和回国举办了她的个人书法展览。“十分冷淡存知己,一曲微茫度此生。”书法和昆曲,俨然是她一生的知己,贯穿了她平静淡泊,气度不凡的人生。
身为汉学家的傅汉思曾经这样写道:“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。”
如今元和、允和、兆和都已相继去世,成为了“水”汇成的河流里,隽永而悠长的张家故事,我们回首那渐渐远去,正在消失的故园,看到原来,曾经姹紫嫣红开遍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