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有光110岁了。这个老人一辈子像活了别人的几辈子:50岁以前他一手教育一手经济,身为一个帮助共产党汇款的银行家,曾经上过建丰同志(蒋经国)的黑名单;50岁以后被周恩来钦点参与文字改革,转型成语言文字学家,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研究、制定者之一;而85岁离开办公室后,他蜗居9平方米的小书房,却成了一个心怀天下的“启蒙思想家”。
在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员张森根看来,周有光作为语言学家的成就是了不起的功绩,“但我认为周先生第三阶段的闪光点不亚于第二阶段,甚至还要了不起。”
90多岁时,他说自己“活一天多一天”,百岁之后,他又常常自嘲“上帝太忙了把我忘在这个世界上”。话虽如此,这些多得的时间,他也并未虚度:“感谢上帝,让我在这个年纪还有一个清晰的头脑和思考能力。他的《百岁新稿》、《朝闻道集》、《拾贝集》分别在100、104、105岁问世,《周有光文集》在108岁出版,而今年,又有《逝年如水—周有光百年口述》和《从世界看中国:周有光晚年文粹》即将面世。武汉大学教授、102岁的刘绪贻说:“他的长寿才值得庆贺!因为他的一生都在做对国家、人民,甚至人类有益的事情,我们希望他至少活到150岁!”
在1月10日,亲友为他举办的生日会上,在录制的视频里他仍继续强调:“要从世界来看中国,不要从中国来看世界。”
“我还能写”
周有光端坐在小沙发上,拜访者一拨接着一拨,9平方米的书房挤挤挨挨,站不下的客人等在外间走廊聊天。
这是2014年1月9日,再过4天,是他虚岁110岁的生日。他说自己不做生日,“没有意义”,但对登门祝寿的客人,他拱手作揖不停:“谢谢谢谢,谢谢你们来看我。”客气得教人生愧。
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协和住院,2013年12月11日家中也是大量访客,第二天他便感冒入院,一度病情加重,还曾下过病危通知。所幸医生朋友蒋彦永多方延请名医诊治,加上周有光积极配合治疗,两个月后他终于出院。
在周有光外甥女毛晓园看来,舅舅2014这一年“真的过得比较辛苦”:“住院时曾被下过几次病危通知,因为打针,手脚都又青又肿;出院之后,因为胰腺原因,大半年的时间只能进食流质,喝营养液、无油的菜汁和米汤。”
但去年秋天开始,周有光身体与食欲都逐渐恢复,“我们问他想吃什么?他说想吃烤鸭。从10月到现在,吃过三次烤鸭,还吃过几次大闸蟹,还有我们做的葱油海参,他也特别爱吃。所以他现在脸色也红润起来了,也胖起来了,特别神奇的是他的头上长了好多黑头发出来,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返老还童,没有人不惊叹110岁老人生命力的顽强。”毛晓园说。
在接受早报记者专访时,周有光说自己除了耳朵不好,“健康状况是非常好的”。他仍每天读书看报,只是目前苦于手疾,等恢复之后,“我还能写。”
与张允和“两老无猜”
周有光的书房朝北,靠窗摆一张书桌。他日常起居的小沙发靠着东墙、挨着书桌,对面是顶天立地的书柜。
这样他每天坐在那里,对着的不仅是书,还有夫人张允和的照片。
周有光和沈从文是连襟,叶圣陶言下不胜艳羡的“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,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”,或许正是他们的写照。
在《逝年如水》中,周有光回忆了他与张允和的相识相恋。周有光的妹妹周俊与张允和在苏州乐益女中同学并成为好友。当时周家已中落,而张家富庶,张允和的父亲张冀牗即乐益女中的创办人。“可是这位张小姐,她家里条件那么好,她一点都没有觉得你们家穷,你们家条件不好就不来,她交朋友完全不按贫富来考虑。”而开明的张家在两人结婚时,不仅没有问周家要彩礼,反而给了新婚夫妇2000银元的彩礼,供二人出国留学所用。
周有光与张允和本育有一子一女,但在抗战避居后方期间,6岁的女儿小禾因盲肠炎于重庆去世,而不久,儿子小平在成都玩耍时被流弹袭中,所幸活了下来。他那时本以为已是人生最艰难的时刻。
抗战胜利后,周有光被新华银行派驻美国工作。解放后,全家从英国取道香港辗转回国。张允和最初进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,结果在“三反五反”中被打为“大老虎”。毫无革命经验的她重病一场,从此就没有再出外工作,“否则以她脆弱的性格,她是受不了以后的运动的”。
“文革”期间,周有光被下放宁夏,儿子儿媳则被下放湖北,张允和在京照顾小孙女,一家五口过着三地分居的生活。1984年,周有光分配到目前的住房,尽管四间屋子不过五十平方米,但他一直很知足,“心宽室自大”。
书房里目前的沙发位置,曾经是一张茶几两把椅子,周有光与张允和每日对坐,咖啡红茶举杯齐眉,小辈们笑他俩“两老无猜”。2002年张允和去世后,周有光固执地不再使用卧室,将几椅换成沙发,每日在书房蜷腿而卧。保姆介绍,因为天冷,爷爷有时也睡在南向电视间的沙发床,而沙发床对面的五斗橱上,放大的张允和照片摆成一排。
能享乐,能吃苦
110岁的周有光仍是个整洁干净的老头,白衬衫,灰毛衣,外面套一件毛背心,兜里备一块白手绢,不时拿出来擦一下眼睛。50岁以前他从事金融业,驻美期间他曾面见爱因斯坦,因为当时未作记录,他已不记得两人聊了什么,独记得大学者衣着很随意,远不及身为银行家的自己穿得讲究。
但1969年冬天他下放宁夏五七干校,劳动了两年零四个月,直到林彪死后才回京。裤子穿破了,自己用橡皮胶布贴上,回京后家人看了哈哈大笑。有次开会被聂绀弩看到,赠诗曰:“人讥后补无完裤,此示先生少俗情。”
这像是他性格的写照,能享乐,能吃苦,而不论在哪种状态中,他都没有停止思考。“文革”期间被关牛棚,学习《毛主席语录》,他觉得“倒的确使我开了眼界了,让我知道了很多外面不知道的毛主席的讲话”。
下放五七干校时不准带书,他带了一本《新华字典》,空闲时作字形分析,回到北京后编成了《汉语声旁读音便查》。生计固然艰苦,他却也能发现益处:高强度劳动令他百治不愈的失眠症痊愈了,再也不需要吃安眠药。
65岁的周有光也需要下地干活,他认为其中最难的是挑秧:挑着秧苗在又滑又窄的田埂上走,但他也总结了一套经验:“走得太快不行,否则没有踩稳,人要跌倒的,那就满身都是泥浆了,而且还会被骂。走得太慢了也不行,太慢你的脚就粘住了。所以速度要掌握好,要一脚踩稳赶快往前迈,这样维持身体的平衡,不会跌倒。我呀,居然没有一次跌在田里。这件事情呵,我到现在还觉得对自己非常满意。”
冬天他负责搬运、储存白菜。白菜在宁夏“水土不服”,很容易冻坏。于是但凡晴天,周有光就得把白菜搬出来翻检,遵照指示挑出坏的送进厨房。“从开头到吃完,全吃的是坏的白菜,这便使我明白了一个原理,这个叫做"白菜原理"。好的不吃,吃坏的。不坏不吃,坏光吃光。这个原理可以运用到许多社会科学上去。”
以他的豁达智慧,唯独一度想不开的,便是相伴妻子张允和的去世,“我不知所措,终日苦思,什么事情也懒得动。我们结婚70年,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个。突如其来的打击,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。我在纸上写:昔日戏言身后事,今朝都到眼前来。那是唐朝诗人元稹的诗,现在真的都来了。”
半年之后,周有光渐渐走了出来,“一位哲学家说过,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然条件。人如果都不死,人类就不能进化。多么残酷的进化论!但是,我只有服从自然规律!所以,我接受了这一切,不管有多残酷。对人生,对世界,既要从光明处看到黑暗,也要从黑暗处看到光明。”而他的选择,是将妻子的遗作整理、编辑、出版,作为纪念。
趋利避害的生存哲学
在周有光弟子、北大中文系教授苏培成看来,如果要总结周有光的生存哲学,恐怕就是“趋利避害”四字。
1949年周有光回国,苏培成分析,“他有很多的海外关系,为什么很少进行联系?他观察国内环境,觉得已经不适合做过多的联系。"文化大革命"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,要查他有没有里通外国,一查他跟海外没有联系,帽子就扣不上,我觉得这是很高明的处世哲学。”
而1950年代周有光放弃了人民银行的工作,专职担任大学经济教授,而后更是转向语言学。在苏培成看来,这固然有政治任务的安排,同时也是周有光已经感觉到“他学的经济学在新中国已经没有前途了,搞计划经济他学的那套没有用了”。
在周有光研究汉语拼音方案时,除了他所提倡的拉丁字母化,还有一派提倡民族形式方案。“毛主席曾说过要用汉字笔画式的字母,做了4年试验不成功。他问周先生,你对这问题怎么看?周先生不说话。这是很高明的处理办法,他不能说我不赞同,只能沉默。之前他写了《字母的故事》,拿到中央向大家介绍拉丁字母的地位。汉语拼音方案制定好之后,他期望国际标准化组织承认汉语拼音是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,他参与会议,用精深的专业知识发言,1982年2月,国际标准化组织通过投票承认了汉语拼音是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,使汉语拼音走向世界,这也是周老的贡献。”苏培成说。
85岁后周有光告别其他社会身份,开始全职做他的“杂文家”,关心中国前途,思考文明走向。106岁时,他还提出“三分法”总结“人类历史的演进轨道”:“文化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;经济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资讯化;政治从神权统治到君权统治(专制)到民权统治(民主)”,认为“世界各国都在这同一条历史跑道上竞走,中国不是例外。审视中国在这条跑道上已经达到什么程度,是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”。
专访
周有光:依然每天看报纸,最关心世界大事
东方早报(博客,微博):您现在身体怎么样?
周有光:我现在老化的现象就是听觉差一点,所以装了两个助听器,不装助听器听起来不方便。这就是唯一的现象,旁的都没有什么。就这样的年龄来说我的健康状况是非常好的。
东方早报:最近读了什么书吗?
周有光:什么都看,国内的国外的都看,没有一定。最近看的两本书是英文的不是中文的,讲中国在世界上的问题。
东方早报:还看报纸吗?
周有光:看报纸,每天看报纸。我看美国报纸的,他们从深圳寄来给我,深圳寄来可以收到。
东方早报:您最近还写文章吗?
周有光:最近不写了,因为我的手不大好,手发抖,等这个毛病好了才可以写。我还能写,不过要等手好,现在这个手不灵了。
东方早报:等好了打算第一篇写什么?
周有光:还没有计划。
东方早报:这一年最高兴的是什么?
周有光:最关心什么?最关心世界大事。
东方早报:(大声)最高兴的是什么?
周有光:最担心的事情,希望中国向民主前进,成为世界上幸福的国家。
不过我们经济上的进步还是很明显的。全国的孩子都能进小学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,这不容易,让十几亿的人口接受教育。现在小孩子至少能够小学毕业,这是一个大事情,这一点很好。
东方早报:现在高考英语分数降低了,有人说英语的重要性降低了,您怎么看?
周有光:(笑)不是不重要,刚刚相反,英语在世界上更重要了!现在到处是英语,英语发展快得不得了,在世界上变成世界语了。在今天,英语不好是不行的。
英语在全世界的发展惊人,现在为什么没有世界语运动了,就是因为英语相当普及,已经成为世界语了。
今天英语真正走遍全世界了。重要的著作不看英语不行;要走出中国一步、做任何事情,英语不好不行;要作为学者、在世界上活动的人,英语是第一语言。
实际上英语不只是英国的语言,而是世界语言,假如英文不好,搞学问是不行的,做其他的实际活动也是不行的,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。